今年读书更少,而其中老书重读更多。新增游戏板块。如惯例,三星为不可不读,两星不妨一读,一星为不如不读。今年多为三星,无一星。
政治
The Logic of Violence in Civil War ***, Stathis N. Kalyvas
本书作者是耶鲁教授,我上过他给本科生开的阅读课。他讲课一般,书写得很好。这本书的标题是内战中的暴力,其实范围宽得多,叫对内的政治暴力更准确。内斗一起,人人自危,无边暴力袭来,不是因为霍布斯所说社会关系解体后所有人是所有人的敌人,也不是施密特所说基于意识形态的抽象暴力席卷一切,而是因为丰富细密的社会关系。它为每个人找到生活之锚,同时也提供了暴力的温床。选择性暴力-举报是丰富社会关系的证明、病态表达和强化。
表面平等团结的社会对举报特别没有免疫力。一是因为关系对称,大家都差不多——举报往往针对同类,很少针对上级。二是因为关系集中度高,关系越密集,是非越多。这是社会资本的阴暗一面。当权者需要有选择地使用暴力时,它便成为举报的沃土。举报者与当权者的博弈中,当权者将私人生活政治化的努力会变成举报者将政治伤害权私有化的实践。
政治暴力与犯罪暴力,本来似乎一为公一为私,一个抽象一个切近。但是,政治暴力之路通过举报,举报基于社会关系,于是重新归于切近。
From Cold War to Hot Peace ***, Michael McFaul
这书最有价值的结论既是常识也有价值:俄美外交是由俄美两国内政决定的,但首先是由俄罗斯的内政决定的。
作者McFaul曾是美国国安会俄罗斯高级主管、奥巴马的俄罗斯问题顾问。奥巴马政府的第一个任期是美国重塑与俄罗斯关系的关键期,两边操刀的人是奥巴马和梅德维杰夫,作者是美方主要作手。他力主重启两国关系,虽然是硬软两手都有,但在今天看来肯定会有人批评太软。
其实,在小布什和普京任上,美俄关系就重启过一次。911之后,美俄有过蜜月期,但随着北约持续东扩,美国入侵伊拉克,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变政,普京觉得上了大当。奥巴马和梅德维杰夫想要再来次重启,普京不表反对,但也无意参加。要上当让梅德维杰夫上去吧。普京不想再上当了。
McFaul说美俄关系走向主要受俄罗斯领导人影响,但这书讲的不少细节让人觉得,俄国人一跟美国人修好就要上当。美国人的工具太多了,对外有双边多边的不同轨道,外置了套利机制;对内有两年一变的议会、四到八年一换的政府,内置了反悔机制。威权领导人对此很不适应,交恶风险大但不容易上当,交好风险小但经常上当。
历史
The Bible Unearthed ***, Israel Finkelstein & Neil Asher Silberman
两名作者是以色列考古学家,这本书是用考古发现来对照圣经故事。他们认为,旧约的核心摩西五书是公元前7世纪犹太王国复兴期Josiah国王主持下的一个重写历史工程。他们将当时的政治现实与犹太王国的野望投射到古老的过去,制造了一篇自亚拉伯罕始祖至重回应许之地的史诗,以服务于犹太王国崛起的抱复。作者说,这部史诗全是编的,把生存在加南地上的全体闪族人民发生过的历史、流传故事、民间传说与神话,根据当时的需要,用拿来主义融为一炉,为Josiah带领全体犹太民族北却亚述南御埃及统治整个加南地,提供自古以来的合法性叙事。简而言之,圣经出自犹太民族意识兴起之时的一次托古改制。
SPQR: A History of Ancient Rome ***,Mary Beard
SPQR是元老院与罗马人民的缩写,这是部罗马史。罗马史有两条主线,对外是帝国扩张的长期化与职业军事集团的崛起,对内是平权,包括贫富平权,也包括罗马人与新罗马人的平权。两条主线交织的结果,是在公元前一百年后的五十年间,罗马空前无敌,却动荡不已。
格拉古兄弟搞平民改革并死其事,是内部主线的产物;同盟战争主要是内部主线的产物,同时也是外部主线的历史遗留问题。意大利半岛上的同盟者们,既是被罗马最早征服的力量,又与罗马并肩作战200年之久,他们要求获得公民权利受阻,于是发动战争。罗马获胜,但不得不将罗马公民身份授予全意大利人。
罗马帝国形成最早是对外部威胁的应激反应,但到此时已经进入稳定持续扩张期。早期有产公民战时出征的打法已不敷使用。马略创设募兵制,开创职业军队先河。军人的长期化、职业化形成独立、强烈而难以拒绝的利益诉求。以前的军人可以战后回到自己的土地,现在的军人要求退伍之后有块土地作生计。统帅有责任满足他们的诉求,这责任反过来使得军队依附于其下成为私兵。
军队的职业化和私人化先后脚发生。罗马重军功,政治人物同时是军事将领。自公元前一百年左右起,政治权力、军事力量与个人野心越来越集中于个人。罗马共和国杰出人物本来是在体系内通过军功获得荣耀和地位,现在是通过军功获得荣耀和地位,足以颠覆体系本身。
马略是开创者,他采取的主要是政治手段,走群众路线,用公民大会投票颠覆元老院决定,逐步集中军权。但批判的武器遇上了武器的批判。猛虎出柙后,你无法限制它能量以什么方式释放。马略的政敌苏拉为避免军权被权,断然向罗马进军,成为第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罗马将领。他赶走马略,夺取政权,随后成为第一个获得独裁者头衔的罗马人。最终,他选择走下舞台的方式是退隐。暴力专政又安然退隐,苏拉之后不作第二人想。
第二代军阀不会选择退隐,骑上虎背就不打算安然下来。苏拉的宠将庞倍与马略路线的继承者凯撒,先合作对付元老院,直到两人的兼容地带小得再也无法合作。凯撒高卢领兵十年,养私兵四万,不复可制,渡过卢比孔河。庞倍赶回他起家的东部军区起兵。
凯撒与庞倍决战与共和并无关系,罗马共和国已经注定要完了,这场战争只是决定谁说了算。
此时,上距马略军改60年,苏拉夺权33年。
The Roman Revolution ***, Ronald Syme
本书讲屋大维少年起兵到君临天下,化共和为帝制,变罗马为家的历史。
屋大维一生悬命,极尽武力,左右权位,玩弄人心,应趋则趋,应驰则驰,终于大功告成。以中国历史强者来比之,他权谋似曹操,而开创之功似始皇帝。似曹操,因为寄生于旧体制,将其自内而外掏空,直到自已实力充斥到旧体制所无法容纳的极限,于是破壳而出,鹊巢鸠占。似始皇帝,因为他终结五百年共和,开启罗马特色的家天下。西方世界的政治制度就此转折,下一次转回来要等将近两千年。
全部做完,他才40岁。自己花时间打下的江山,自己有大把时间力保永固。接下来的几十年时间用来培养接班人。然而,在他重视的所有大事中,只有这件不如意。
《资治通鉴》之魏晋南北朝诸卷 ***
无书可读的时候,总有历史可以重读,常读常新。历史还是那个历史,人不再是那个人。今年再读通鉴,读法与过去有所不同,读几百年通鉴,看几本著作。最近读的是通鉴之魏晋南北朝诸卷,配套又把几本今人杰作重读了一遍。总之是越读越慢。历史大多是重复,而且是重复悲剧,偶尔不重复,却又往往是地板下探地下室。偶尔中的偶尔,能得几十年休养。读史以理解现实,看上去有迹可寻,却往往是刻舟求剑,又好比看股价K线图,既不艺术,更不科学,只有运气。
东晋门阀政治 ***,田余庆
王与马共天下,庾与马共天下,桓与马共天下,东晋百年是秦以后帝制最特殊的一个分支状态:士族与皇权并驾齐驱,甚至时而凌驾其上。三个特殊因素缺一不可:第一,皇权衰落。第二,门阀彼此制衡。第三,面对巨大的外部威胁。皇权衰落,所以门阀权力作为一个整体没有制约;门阀彼此制衡,因为弱皇帝对门阀整体来说是最优结果。无论其中哪家想夺权成为新皇帝,都会被其余门阀联手拉下来。在北中国始终存在着巨大威胁之时,各方都被迫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克制。无论王敦还是桓温,都在临门一脚之时退缩。当这些条件不复存在时,刘裕以北府军崛起,既扫荡了门阀,又扫荡了司马氏,皇权体制于此复归正常。
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 ***,仇鹿鸣
陈寅恪认为司马代曹是礼法大族势力对于阉宦势力的反击,发人深思而今天已被学界扬弃。如本书所述,魏晋政治基于同一个人事网络,如何在同一个网络中春风化雨,时作雷霆,步步化魏成晋,这本书是严谨的学术著作,但也可当成三国第一大阴谋家族的兵法复盘来读。
北魏平城时代 **,李平
北魏兴起,自定都平城到迁都洛阳,其间百年,是这个北方蛮族接过中原正朔的关键阶段。骑马民族入主中原,看到中原这一套体制,都是心生欢喜。他们在草原上都是以部族作为权力板块相争,而中原这套体制是把中下层权力打散,重塑皇权独揽一套流程,最对君王的胃口。北魏初年的太子监国、子贵母死、保母专权,折射出拓跋氏初识此道不够圆融之处。权力的归拢和驯化是个过程,由血铺就。
人物
惊弦:汪精卫的政治生涯 ***,李志毓
史料文字见解都是上乘。引用许纪霖先生的书评:“早年为志士,晚年成汉奸,从流芳百世到遗臭万年,很少有现代中国人物像他这样两次轰动,且形象逆转。究竟是拥掌了权力后的汪精卫变坏了,还是二者之间有隐匿的人格暗线?关于汪精卫研究,大陆、港台、日本和欧美学界,成果都不算太少,但很少有令人满意的答案。直至最近,我读到了年轻学者李志毓在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惊弦:汪精卫的政治生涯》,惊喜地发现汪精卫之谜终于被解开了:让他从天空堕到深崖的,其实是同一个性格逻辑。”
余英时回忆录 ** 余英时
斯人已逝,惟留鸿影。
经济
置身事内 ***,兰小欢
出自中国学者之手,以普通人能理解的讲述,讲明白中国经济中的最大那一只大象——政府——如何起作用,与经济发展的现实基本同步。作者定书名为置身事内,我猜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设身处地去理解,一层是后果事关每个人。此事无人可以置身其外。
The Economics of Violence **, Gary M. Shiffman
恐怖组织,暴乱,贩毒组织,看上去千差万别,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有组织的暴力。
有组织的暴力具体在什么时候表现为什么形态,取决于每个人,当然首先是组织领导人在面对“市场”也就是面对激励约束的总和时,审时度势后的选择。它既可以是采用恐怖袭击的贩毒组织,也可以是贩毒的恐怖组织。以IS为例,它经历了多次变形,由恐怖组织变成暴乱组织,在天时地利人和的驱使下,又变成准国家组织。
有组织暴力的最主要成因,是它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特定的人群那里,越过了门槛。有组织暴力起来,是因为它在那里能起来,没起来,是因为它在那里没能起来。人以群分,“我们”与“他们”的天然鸿沟,是有组织暴力永远的温床,时机成熟,它就降生。反过来说,有组织暴力的最主要成因,不是基于身份(identity),不是基于宗教信仰,不是基于贪婪、怨恨、对权力的渴望(greed, grievence, power)。虽然这些都有强相关性,但其真实作用是领导人用来发动和组织的工具,趁手时就用,哪个趁手就用哪个,不趁手了就换一个。你拿走一个,他就另外找一个。过度关注这些因素反而不利于打击有组织暴力,因为定位过窄导致长期效果很差,打掉拉登,巴格拉迪又起来了。市场总要有人来占据,正如权力讨厌真空。
所以,要重新定义对手。对手是在特定“市场”中成长起来并持续变形的有组织暴力。
所以,要重新定义手段。不能自设藩篱,反恐的归反恐,禁毒的归禁毒,战争的归战争,而是多位一体整体战。
所以,要重新定义胜利。胜利不是对手跟你签降表,你找不到人来签降表。胜利不再是击败“市场”中的头号大敌,因为打掉一个还有后来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胜利是按你的要求塑造可执行的“市场”规则。
Bitcoins and Blockchains **, Antony Lewis
关于比特币和区块链的简明读本。
游戏
万物皆阅读。游戏算是本年度总结正式增加的品类,作点说明。其实去年就推荐过任天堂的《塞尔达:旷野之息》。今年新入机器Xbox Series X,选择范围拓宽,上榜的都当过年度最佳游戏,公认顶级作品,这里给分依据完全主观和个人。
Red Dead Redemption II,** Rockstar
游戏工业史上足以留名的巨作。西部世界纤毫毕现,主人公 Arthur 跟随一位自认有底线的匪首,于求生存之际,亦求自我救赎,但救赎来自未曾意想得到的方向。
Witcher 3 **,CD Projekt
其中有许多故事,共享一个主旋律:失算。
比如,血与酒当中,女公爵相信同胞之爱,于是对妹妹不设防;公爵妹妹相信男女之爱,以为对反角吸血鬼手拿把掐,捅破天不怕,只要见面说两句就行;正角吸血鬼相信同袍之爱,以为反角吸血鬼误入歧途终能回头。结果当然是无一不失算。
不过这样也好,要是大家都不失算,猎魔人Geralt无法作出正确选择。天已经捅破了,谁都有可怜可悯之处,但他是要当判官的人,选错了就无法挽回。我边玩就边担心这个,直到反角吸血鬼失控屠城。这下好了,不用纠结了,答案出来了,他不用做选择,选择做了他。
只狼:影逝二度 ***,From Software
还未通关。强烈推荐,一言难尽。上两部游戏都是杰作,却只有两星,因为我不喜欢强剧情游戏。我是来游戏的,不是来演电影的。只狼弱剧情,但这只是起点。它另外一个特点是画面完全符合中国人对武林高手交手情境的想象,负责任地说没有一部武侠片拍得比它更精美。但它最大的特点不是这些,而是难度。默认难度极高,而如果想调难度,只能调得更高,就不存在降难度的选项。
这是部忍者搏命的游戏,需要技巧但不能取巧,大敌当前,逃跑毫无用处,必须正面对敌,蓄势倾刻,然后迎锋直上,于间不容发之际,抗住敌手刀势,再趁其招势已老,瞬息出刀,一决生死。
怎么才能做得到?
第一,克制内心恐惧。
第二,观察敌人特点。敌人最强招势往往预示你出手的最佳时机。
第三,要有韧劲。真正强大的敌人一招杀不死,十招也不行。
第四,机会来临,果断出手。
第五,手眼要协调,手更要快。
战胜强敌,并不是因为你搜集到了更强大的武器,而是因为你对敌人更了解,对自己的控制更精确,反应更快,也就是说你的能力提升。它来自于试错-针对性练习-提高的反复迭代,这不正是游戏之为游戏的本源?
前两天打新手村大boss苇名弦一郎,第一位三条命的好汉。打到最后一刻,双方血流尽,架式用足,最后性命一搏,赌输了,我死了。情绪久久不能平复,腕上智能手表发出警示,脉搏异常——它不明白明明传感器显示人坐着不动,怎会如此激动。
打只狼,要耐心又要坚决,要韧劲又要爆发力,从错误中学习,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后,分分钟教你怎么写死字。
还是读书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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