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为什么总这么悲伤？

夜话唐诗讲到杜甫，才讲了两首，朵拉就发现了规律。

朵拉，你观察很敏锐，但说得不够准确。

杜甫是哀而不伤。

什么意思呢？

他的诗都以悲凉作底层，就好像他所体会到的人生。

天下，从安定变得大乱；自己，始终怀才不遇。

岁月蹉跎，不仅志向得不到伸展，甚至连温饱都难保全。他的境遇不幸，他的朋友们境遇不幸，他所见到的人们境遇不幸。

所以不得不哀。

但不伤。

因为杜甫没有任自己被悲凉淹没。他珍惜偶然遇到的温暖，也把自己有的一点温暖传给别人。

所以不伤。

杜甫的诗，是艰难时世中的彼此慰藉。

比如今天这首：

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

鬃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

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

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

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

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

新炊间黄梁。

主称会面难，

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

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我一句句讲。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夜雨之中，杜甫与20年不见的老朋友相见，很可能是偶遇。参商是两颗星，一颗出来，另一颗就消失，永远不会相见，所以古人用参星商星比喻久别。

天色已黑，老友灯下重逢，岁月的无情与偶然的幸运，共同制造了这画面。

少壮能几时，

鬃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

重上君子堂。

身逢战乱，当年朋友一半都死了。两人又悲伤又开心。悲伤朋友凋零，开心再见如故。

昔别君未婚，

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

问我来何方。

问答未及已，

儿女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

新炊间黄梁。

朋家家人冒着夜雨到田间拔来韭菜，用黄梁米生火做饭。这说明朋友处境不佳，老友夜访，倾尽全力招待，也就是做到这样。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朋友儿女满堂，教养很好。在艰难困顿中，朋友保持住了命运夺不走的东西：对子女的良好教育，意味着对未来存有希望。对朋友的深情厚义，意味着过去美好时光不曾忘。

主称会面难，

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

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喝吧。

不辞一醉。

但在友情的滋养中，怎么也不醉。

难得一刻，彼此温暖，相互慰藉。明日之后，两人会再次分别，各自继续离乱的人生。

朵拉，前两天讲李白的《下终南山》，跟今天杜甫的《赠卫八处士》题材相似，也是李白到朋友家作客，饮酒，聊天。你觉得有什么不同？

“李白开心，杜甫又开心又悲伤。”

对。李白下终南山，到田家作客，在松风间歌唱，看银河星稀，是全然单纯的快乐。

杜甫与朋友，则是在历尽挫折后，两人带着满身伤口重逢，暂时把这些忘却，享受眼下的欣喜。

但是，忘可以忘，命运并没走远，仍然包围着他们。

我刚才讲，杜甫的诗以悲凉为底色。杜甫与朋友在灯下叙旧，然而从远处看去，一灯如豆，黑暗无边无际。

为什么都是写友情，杜甫与李白这么不同？

“不知道。”

原因可能很多。比如他们的个人处境有差别，际遇有差别，等等等等。但是，爸爸告诉你，最重要的，是哪怕这些情况完全一样，他们两个人的体会也会很不一样。

诗人对世界的体会是独特的，只属于他们自己。

他们的独特，我们的幸运。

朵拉，你会长大。他们会在你人生的不同时刻，分别打动你，或者同时打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