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这电影怎么样?

 

陪审员们走出法庭,画面定格,《十二怒汉》结束,我问朵拉。

 

“真好!”

 

为什么好?

 

“爸爸,电影结束时,如果你觉得怎么这么短,还想看,那它就是好电影。”

 

朵拉的判断标准不错,还是行为主义的。

 

朵拉,爸爸要讲讲这部电影,先梳理故事梗概。

 

全部故事都发生在一个房间里。少年被指控杀父,十二个陪审员合议是否有罪。一开始十一比一,只有一个人——八号陪审员——认为证据没有达到超越合理怀疑的水平,但他认为人命关天,耐心坚持,逐渐使其他陪审员加入,对指向少年杀父的关键证据一项项产生了合理怀疑。最后,十二比零,判决产生,少年没有被证有罪。

 

朵拉,一部电影一千个人看,看到一千部电影。爸爸从这片子里看到的是说服。

 

最开始只有一个人投无罪票,最终所有人都投无罪票,这个人是怎样说服所有人的?

 

“他很坚持。”

 

他是很坚持,但同样有人坚持认为少年有罪,同样很坚持。为什么是他说服了大家而不是他们?坚持很重要,但只是条件之一。

 

光坚持没用,你还得有证据。

 

“对,他拿出一模一样的折叠刀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傻眼。”

 

朵拉说的是片中第一个戏剧性场景。折叠刀是少年有罪的一个关键证据。案发前少年刚买了把折叠刀,父亲死于一模一样的折叠刀,而这种折叠刀相当少见。众人认为这证据太有说服力。

 

但是,八号陪审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模一样的折叠刀。前一天晚上在犯罪现场附近散步,他很轻松买到同样的刀。第一个关键证据不再铁证如山。

 

坚持和证据之外,朵拉啊,你还得充分利用规则。

 

要判决有罪,陪审员们必须一致认为证据超越了合理怀疑,八号陪审员反复提醒同伴们这一点。他不必证明少年无罪,甚至不必推翻有罪证据,只要大家对证据产生合理怀疑就行。这规则把极严格的举证责任交到了控方,对他有利。

 

朵拉,看完电影,你觉得少年有没有杀父亲?

 

“没有。”

 

其实,朵拉,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他完全可能确实干了,只是控方在法庭上并没有给出超越合理怀疑的证明而已。正像八号陪审员所说的那样,真相没人知道,也许永远都不知道。少年不是被证明无罪,而是没有被证明有罪。

 

朵拉,你知道这样审判有什么后果吗?

 

“有可能会放走坏人?”

 

不是有可能,而是肯定会。这种断案方法,这种证据要求,注定了两个结果:一个是会放过许多坏人;另一个是不会冤枉很多好人。之所以采取这种方法,是因为在他们的社会中,宁可放过坏人也不要冤枉好人。朵拉,你觉得这样做合乎正义吗?

 

“我不知道。”

 

那反过来,假设在另一个社会里,有另一套断案方法,宁可冤枉好人也不要放过坏人。你觉得那样合乎正义吗?

 

“太难了。我不知道。”

 

这就是我前几天跟你讲的程序正义和实体正义,当时你不懂,现在我能讲得更明白了。

 

少年事实上有没有杀父,如有则判有罪,如无则判无罪。这是实体正义。

 

少年有没有在法庭上被控方证明有罪,如有则被视作有罪,如无则视作无罪。这是程序正义。

 

实体正义是绝对的,因为事实只有一个,问题是我们经常不知道事实,有时是不可能知道事实。

 

程序正义是相对的,它仍然关心事实,但更关心事实的发现过程及断案的条件要求。如果发现过程和断案条件均得到满足,就判有罪,否则就判无罪。

 

程序正义的相对性还表现在每个社会有自己的程序正义。有的社会更重视不冤枉好人,有的社会更重视不放过坏人。既不冤枉好人又不放过坏人,虽然想得很美好,但在一定水平后是不可能同时成立的。社会必须在两者之间选一个,而选择会说明它是个什么样的社会。

 

“爸爸,前两天你说二宝犯一个错不能罚两次,就是讲我们家的程序正义。我说二宝受罚太轻要求再罚,就是我在要实体正义。”

 

对。我估计你还是想要实体正义,但你现在是不是对程序正义的道理多明白点了?我接着讲八号陪审员怎么说服大家。

 

坚持、证据、规则之外,他还得找到伙伴,光靠他自己是不行的。

 

朵拉,你注意到没有,八号陪审员从头到尾是什么态度?

 

“他有耐心,很冷静,不吼叫。”

 

对。其他陪审员有吼得特别凶的,有用吗?

 

“没用。吼得越凶,别人越不听他的。”

 

对。吼叫让自己爽但让别人不爽。你要说服别人,让自己爽是不行的,要让别人爽。冷静耐心沉着地说比吼叫有效得多。你吼得越凶,别人越是在想怎么证明你不对。你慢慢讲来,别人倒有可能发现此前忽略的东西。

 

比如最后最关键的证据,街对面的中年女性发誓说,她在午夜卧室床上亲眼目睹了对面少年杀父的过程。

 

这个怎么破?

 

八号陪审员自己是完全没数。坐在他身旁的九号陪审员想起来这位女性鼻子两则的印记,说明她其实近视,只是在法庭上为了亮相好看没有戴而己。半夜,已上床睡觉只是还没睡着,近视,肯定没戴眼镜,她怎么可能看得清对面的情形?

 

决定性的一击。

 

要滚起说服的雪球,你得寻找同道,集纳信息与智慧。跟八号陪审员气质相似的陪审员,冷静,理智,注意细节,愿意往深入想,陆续加入了反方。

 

但这并不是说情绪没有用。相反,它很有用。

 

八号绝不轻易断送一条人命,这是理智还是情绪?

 

要我说,它是情绪。

 

要说完全理性的态度,七号陪审员根本不在意少年死活,就想着早点结束去看球,这才是某些人类对他人命运的理性态度。

 

相反,八号陪审员及其同伴们最深刻的情绪是人命关天,在这情绪的支配下,他们才会运用理性,找到疑点。

 

负面情绪的充分释放,也帮助了八号。

 

讨论很长时间之后,十号陪审员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发言,前言不搭后语,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来,什么证据也没有,就是一味主张被告少年一看就有罪,这种人肯定有罪。其他陪审员听不下去,相继离开会议桌以示抗议。再清楚不过了:十号陪审员除了偏见什么都没有。他释放情绪的惟一后果是把其他人推向八号一边,也把自己推向八号一边——因为吐露内心阴暗,道义垮台,无力对抗。

 

最后的情绪渲泻来自从头咆哮到尾的三号陪审员。人们这才明白,他坚持少年有罪,只是因为自己父子关系完全失败,内心要归责,投射到这起审判之中。

 

说完他就垮了。

 

Game over。

 

朵拉,这部片子讲说服,之所以讲得好,是因为它很真实。从头到尾,那个闷热难当的房间里,人们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性格不同,想法不同,彼此对立,时常大吼大叫,或者冷言冷语,没有权威,几无组织,没谁能把控全场,也没有名侦探柯南抽丝剥茧快刀斩乱麻,但就是这样,从珍惜人命出发,八号陪审员坚定沉着,耐心细致,运用理智,发现疑点,并拖到让反对方在情绪释放中埋葬自己,最终,大家共同找到事实可能存在的更多面相,自我说服,产生了一个合理结果。

 

“爸爸,这真是部好片子!”

 

朵拉,这片子很老,老片子开场的节奏都很慢。开始看了几分钟你就想逃,我对你说什么来着?

 

“你说让我坚持看10分钟,如果10分钟以后还想逃,就让我逃。”

 

你后来像胶水一样粘在这片子上。这说明什么?

 

“喜欢还是不喜欢一样东西,要自己努力试过才做决定。”

 

对。朵拉,努力过才有资格放弃,没努力过没资格。

 

 

 

 

 

话题:



0

推荐

财小新

财小新

149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