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你!

朵拉对来作客的小男孩这样说。

小男孩跟二宝一样大，来家里作客几天，跟二宝一见如故，共同撒欢。朵拉本来对付二宝就够难的了，对付两个二宝，感觉难度不是变成两倍，而是三倍。

刚开始，我一见苗头不对，就跟朵拉讲清一个原则：我不要求你喜欢小客人，没有谁能要求你喜欢谁，但你是主人，主人必须对客人有礼貌。

朵拉接受是接受，但接受道理易，做起来难。接下来两天，我观察到朵拉强打欢颜做主人的努力，心想朵拉进步了，能做到心口不一了。

第四天，二宝拆毁朵拉的镇宅之宝乐高树屋（回到原点）。朵拉终于扮不下去了。她明白为什么。二宝警告过多次不许碰，一直以来也不敢碰，这次终于碰了，是因为家中多了一个小男孩，二宝的胆子就肥起来了。

朵拉就爆发了，对小客人说，我讨厌你！

小客人有点懞，这辈子一直放飞自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放飞自我的主人。

我把小客人带去给家长，赔礼道歉，诸事不提。

当晚照例夜话。

我对朵拉说，我曾经跟你约定，喜不喜欢客人是你自己的事，但主人必须得有礼貌。你没做到。

爸爸，可是他真的很调皮。

朵拉，我讲的是一个道理，你给的是另一个理由。这样是鸡同鸭讲，永远讲不通。我给你讲个普遍的道理吧。

今天你是主人，小男孩是客人，你这样对待他。你将来会到别人家里去作客，你是客人，别人是主人，如果别人这样对待你，你能接受吗？

被爸爸严谨逻辑所逼迫，朵拉硬着头皮说，接受。她还作进一步阐发。今天我对他不好，是他尴尬。将来到别人家作客，主人对我不好，是我尴尬。总之，主人不爽可以发作，不管朵拉自己将来是主人还是客人。

我笑了一会儿，再讲。

朵拉，人与人相处有两个法则，一个叫黄金法则，一个叫白银法则。

黄金法则来自圣经：你想别人怎样对你，你就怎样对待别人。

白银法则来自论语：你不想别人怎样对你，你就不要怎样对待别人。

朵拉，你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属于黄金法则还是白银法则？

爸爸，我觉得自己用的是黄金法则。

对。你觉得自己可以对别人失礼，也接受别人对你失礼。

朵拉，你觉得黄金法则好还是白银法则好？

黄金法则好。

不一定。举个例子，爸爸觉得刷可汗数学好，所以要让你也刷，也符合黄金法则。你明白了吗？一个人觉得好的事情，另一个人可不一定这么觉得。如果一个人努力地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分享给别人，不接受还不行，结果会怎样？

不会好。

朵拉，那可不一定。爸爸跟你之间，爸爸认为好的东西，十有八九对你确实好，只是你暂时不能完全理解。但人与人的关系并不都等于爸爸与你的关系，首先，别人认为好的东西不一定对你好。更重要的是，别人可能只是假装认为是好东西，然后一定要给你，说是为了你好。

爸爸，我知道，凡是说为了我好的，如果这个人跟我没什么关系，多半是骗我。

朵拉，爸爸已经是成人了，更喜欢白银法则一些。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白银法则的本质，就是你不要管我，我也不要管你，大家各管各，let me alone and let others alone。

黄金法则是积极的，就是分享好东西；白银法则是消极的，就是别管我。白银法则要是用过头了也不行，想想看，如果是个婴儿，能不管它吗？对婴儿更多地需要黄金法则，对成人更多地需要白银法则。

爸爸，你对我用什么法则？

我对你主要用黄金法则，但也用一点白银法则。我把好东西分享给你，比如可汗数学题，你不刷都不行。有些事我也不管你，比如你不喜欢来作客的小男孩。但回到这个小男孩，你不喜欢归不喜欢，爸爸要求你对他有礼貌，你知道有什么道理吗？

你曾经讲过，我有点忘了。

对，我跟你讲过无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的道理，就是我们决定要跟其他人如何相处的时候，要假设自己站在一块幕布之后，对其他人一无所知， 不知道他们是穷是富，是弱是强，性格如何，总之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光如此，还要假设我们对自己也是一无所知。所以把这块幕布叫作无知之幕。

站在无知之幕后，我们再来讲应该如何相处，这时候，我们就不会决定要压榨弱者，欺负穷人，因为弱者和穷人有可能是我们自己。我们也不会决定要消灭强者，剥夺富人，因为强者和富人也有可能是我们自己。我们最终作出的决定，会对穷人富人、弱者强者同样公正。

朵拉，你既有可能是主人，也有可能是客人，你不知道将来你是作主还是作客，请你再好好想想，主人客人应该如何相处？

爸爸，我得再想想。